关于偏远地区乡村生活的浪漫想象及其幻灭，感觉这本《断裂的乡村》中的描述非常值得一读。
很多年前没什么阅历时，我也曾经是心怀那种世外桃源梦想的人，以为安静地独处于自然之中是最理想的生活方式，甚至也不算是从没尝试过，然而短暂的实践就已经足够让我感到不对劲了。只不过总怀疑自己的样本有限加上有某些偏见，才会觉得那种环境里久居的人似乎“常常有点儿问题”。但我确实在那之后就对“避世而居”不再向往了。所以读到书中这一段时，确实心有戚戚。
考虑到国内近几年似乎也开始有了“回归乡村”的潮流，种种美好的描述在经历了过去三年囚禁的城市居民们听来比以往甚至更有魅力了，不排除接下来还会有更多人前赴后继去实践的可能。那么或许也可以再听听另一个角度的声音，让我们冷静一些——倒不是说去乡村就必然失望，而是如果可以选择，或许我们不该为了壮美的风景、亲近自然或想象中的安宁自由，就决绝地选择太过偏远闭塞的环境。

—— #书摘出自《断裂的乡村：走过不曾如此空心的西班牙》第三章厌烦情绪理论 ——

这件事从一开始就让我着迷的是，死者和凶手都是“新农村人" 一这是一个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流行的时髦标签，用来形容那些过久了城市生活后搬迁至农村定居的人。他们专门挑选已经废弃或是接近废弃的村落，有时候是好几家人同时搬去——一帮朋友幻想着去那里建立一个世外桃源。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是生态主义运动的成员，还有一些只是单纯地向往乡野生活。但他们的共同点是都憎恶城市，深信在农村、在深山之中、在那遥远之地，一如在瓦尔登湖畔的木屋中，有远远高于城市的生活方式。

新农村人成了一个极为异质化的群体，给他们贴上某种刻板标签是不公平的，但他们的确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排斥城市所代表的一切。城市里净是罪恶和虚假，阻止人们享受生活原本应有的热烈和快乐。他们中有思想虚无缥缈之人，也有脚踏实地派；有深思熟虑之人，也有头脑冲动者；有新时代运动的追随者，也有平凡无奇之辈。他们大多是自由职业者，有律师、医生，当然还有建筑师。他们的优势在于有能力买下一块地皮，并设计自己的住宅。

凶手圣地亚哥·马以那和死者米格尔·格里马都是萨拉戈萨人。他们在20年前来到法戈定居，并成了朋友。法戈村31个居民中，一部分是从城里搬来的。有一些是因为这里有亲戚，但还有一些则完全是被当地壮美孤寂的群山吸引来的，就像在很多其他地方一样。此案发生前几个月，我曾去过一个叫塞拉布罗的地方——一个由新农村组织重建的村庄。这个村的主体在20世纪70年代时就荒弃了，几乎所有的屋宇都成了废墟。90年代时，人们开始重建一些房屋，并逐渐搬迁定居于此。一开始，这里只是很多人的假期住所。后来，他们开始常住。去之前我一直以为会在那里看到一帮自得其乐的嬉皮士，每个人扛着锄头，开垦着自己的纯生态菜园，在松林的树影下读着梭罗的书。但我万万没想到，那里竟是一片敌意深重的土地。该项目的推动人，也是第一个在当地建成房屋的人，已经搬回了萨拉戈萨，并且很久都没有再踏上这个村庄的土地。他对我说，他害怕。“怕什么？”几天后我如此问他。“怕他们。” 他回答道。

一个熟悉情况的当地人给我做向导，他向我介绍村子里所有的工程，他们是如何给这里通上电、通上网络的，他们把柴火存放于何处…… 快走的时候，一个神色孤僻的男人站在自家菜园里打了个手势叫我过去，原来他从头至尾都在暗处观察着我们。他把我带到他家房屋后面，这个房子紧连着森林。“你什么都别信， ”他对我说，“这里有事情发生，我们已经厌倦了。我们满怀憧憬来到这地方，但这纯粹是个噩梦。我们互不讲话，而冬天就要来了，我觉得我再也受不起又一年的雪季了。你可以在文章里写，就说我一有机会就要赶快离开。”

几个月后，第一场雪落下之时，一个同事问我：“嘿，你之前去那个村做过一次报道对吧？” “是啊。”我回答道。 “嗨，你看看他们把关系处成什么样了，” 同事说道，“那里有个房子着火了，国民警卫队认为是有人故意纵火。房子里的人逃出来了，真是奇迹。” 我忽然想起了那个说害怕住在自己家的男人，想起他说一有机会就要赶紧离开那里。他们害怕其他人，害怕冬季，也可能是害怕他们自己。

我去过很多偏远地区，也在那里遇到过从城市里搬来，然后建起自己理想中漂亮房屋的人。这些人很多都表示自己生活在偏执的恐惧中，总认为角落里有一双眼睛盯着自己。一位住在特鲁埃尔山区庄园里的女性到附近的人家都得经过几公里的森林小径，在经历了和市政厅的一次小争端后，感觉随时生活在威胁之中，正在考虑买上一把猎枪。一位雕塑家为了不让我饿着肚子上路，一面在火上煎着鸡蛋，一面充满悲伤地向我抱怨说那栋房子和曾经的乡村梦毁了他的生活，他理解妻子离开的决定，他自己要不是因为把钱全投在了房产上，也早逃了。这成了一栋他不愿意住，也不会有人想买的房子。我也见到过在农村过得很幸福的人，但是很少。每当我们喝完第一杯咖啡，他们逐渐忘记是在和一名记者谈话后，几乎所有人都表示后悔，有的人说自己生活在恐惧之中，难以成眠，总觉得冬季的某个夜晚会有人破门而入，了结他们的性命。

也许我运气不佳，碰到的都是些倒霉蛋，他们不能代表这场回归乡村运动的最终失败，我也没法给出准确的数据以证明我的观点。也许只是巧合，但在经历了这么多次 “巧合”后，我终于明白他们眼中透露出的错乱迷茫，正是那种在只有几个人居住、周围几公里内空空荡荡的村庄里度过了几载寒冬的人所独有的。

心理学给出的解答一向十分骇人。最著名的就是感官剥夺理论。从20世纪40年代起，行为主义者进行了人体实验，研究与外界隔绝对精神正常之人的影响。 1961年，一个叫温妮弗雷德 · 凯尔姆的25岁加拿大女护士参加了其中一个实验。她被关在一个黑暗的房间里长达八天半时间，不能换衣服、刷牙。很快，她就开始在清醒状态下做梦，连续几小时不停地哭泣，并出现幻觉，深信自己的男友在一次意外事故中身亡。这名护士创造了纪录，因为接受这项实验的大部分人都坚持不到三天。一段时间后，凯尔姆发表了一份报告，坦言自己用了很长时间才从这次经历中恢复过来，但后遗症依然存在。

以这些研究为基础的感官剥夺理论不仅在心理学领域大受欢迎，还为各大情报机构提供了各种极为实用的方法。英国警方利用这一理论来对付爱尔兰共和军。与外界隔绝和感官剥夺是两种非常重要且有效的方法。一个黑暗无光的房间比直接使用血腥的暴力更能摧残人的意志。

凯尔姆经历的这种禁闭算是一种纯粹的感官剥夺，但其实相关体验的范围很广泛，很多不同的情境皆可被视为社会隔绝，其对人类心理方面产生的影响都值得研究。有人观察了南极洲的科考人员或空间站的宇航员之间的相似，以此来定义感官剥夺的症状与特点。同时也有人研究了在海上长时间航行的海员、夜班巡逻员、森林管护员，当然还有那些偏远和人烟稀少地区的居民。从理论上来讲，缺乏外界对感官的刺激会对个体产生破坏性的后果，重则引起幻觉和精神病，轻则导致妄想症、人际关系谵妄症（这是妄想症在内向、缺乏自信和极为敏感的人群当中出现的一种精神病的变体，患有谵妄症的病人认为所有人都在勾结，合谋与他作对）、不受控制的易怒或是深度不信任。

现代心理学偏向于以另一种方式来解读这个问题，即用厌烦情绪理论，它更具有跨学科视野、更有趣、也更具建设性。加拿大神经科学家詹姆斯·丹克特认为，无聊情绪引发的后果和大脑受到损伤是一样的。准确来讲，这种影响更接近于脑损伤病人在服用了大量药物后的状态。丹克特认为内啡肽的大量释放和必要的镇静剂摄入，压制了大脑的奖赏功能和快乐机制的活跃度，使病人的性格发生了改变。因此受到过颅脑损伤的人更容易染上毒瘾、从事某种极限运动或是变得行事鲁莽妄为，好比说之前他们可能只需要一杯咖啡就能兴奋起来，现在就需要三杯。他们要寻找更强劲的刺激，因为只有那样才能重新激活大脑中的快乐机制。

这位神经科学家猜测厌烦情绪严重且持续时间长的人群有比较相似的大脑结构。一旦他们陷入厌烦情绪的回路中，就需要非常强力的情绪刺激才能逃出。这只是一个假设，并没有得到验证，但是研究人员得出的结论竟和一些作家所作过的假设一样，这实在令人不安。厌烦情绪是一个自20世纪50年代起经常出现在欧洲和美国小说中的主题。一些大人物的行为动机就是要逃离生活中那难以忍受的无聊。然而有一点是确定的——他们很少有人住在小村庄里。
（P99-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