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丁·麦克多纳《枕头人》摘录 

从前⋯⋯有一个人,长得跟正常人不一样。他有九英尺高。他全身上下是松软的粉红色枕头:他的胳膊是枕头,他的腿是枕头,他的身体也是一个枕头;他的手指头是细细的小枕头,甚至他的头也是一个枕头,一个圆形的大枕头。头上有俩纽扣眼睛,还有一张微笑的大嘴一直在微笑。所以你总能看到他的牙齿,他的牙齿也是枕头,小小的白枕头。
枕头人必须这个样子,他得让人感到温和与安全,因为这是他的工作。因为他的工作是很悲伤、很艰难的。每当一个男人或女人由于生活极其苦难而非常非常悲哀时,他们只想了断这生活,他们只想了断他们的生命、了断他们的痛苦,正当他们自杀时,用剃刀、用子弹或用煤气或跳下什么高楼。正当他们自行了断时,枕头人会来到他们身边,坐在他们身旁,轻轻地揽着他们;他会说“等一等”,时间会奇怪地慢下来,当时间慢下来的这会儿,枕头人会回到那男子或那女子的童年时代,回到他们可怕的生活还不曾开始的时候 ;枕头人的工作是非常非常悲哀的 , 因为他的职责就是让孩子们自杀 , 以避免他们日后在经历了苦痛的岁月之后再走同样的路:对着煤灶 , 对着枪口 , 对着湖水 。 “可我从没听说过年幼的孩子会自杀 。”你会这样说 。而枕头人总是建议孩子们把自杀弄得像是不幸的事故:他会指给他们那种像装了糖豆一样的药瓶;他会告诉他们从两辆车之间突然窜出是多么危险 ; 他会提醒他们怎样扎紧没有“没有透气孔的塑胶口袋 。因为对妈妈和爸爸的情感来说 , 五岁的孩子死于不幸的事故总要好过五岁的孩子为了逃避痛苦的生活而自杀 。
不过 , 并非所有的孩子都喜欢枕头人 。有一个快乐的小女孩 , 就不相信枕头人 。当枕头人告诉她生活的阴暗以及她面临的苦难时 , 她赶走了他 ,枕头人哭着走了 ,他滴下了一滴滴那么大的泪珠 , 积了一大摊水 。第二天夜里又有人敲那女孩卧室的门 , 女孩说 ,“ 你滚开 , 枕头人 , 我告诉你了 , 我很快乐。我一直很快乐 ,我会永远快乐 。”但这次不是枕头人 。是另一个男人 。女孩妈妈不在家 ,这个男人每当她妈妈不在家时就钻进她的卧室 , 不久 , 她变得很痛苦很痛苦 ; 当她二十一岁坐在煤灶前时 ,她对枕头人说 :“你为什么不想法子劝说我 ? ”枕头人说 , “我想尽了办法劝说你 ,可你那时实在是太快乐了 。”当她把煤气阀开到最大时,她说,“可我一直不快乐。我一直不快乐。”
当枕头人成功时,一个孩子就悲惨地死去。而当枕头人失败时,一个孩子就活在苦难中,长大成人后依然过着痛苦的日子,然后悲惨地死去。枕头人,那么高大,那么松软,只能整天转来转去地痛哭,他的屋子里积满了一摊摊泪水,于是,他决定再做最后一次,就不做了。他去了一条清澈的小河边,他随身带了一小罐汽油,小河边有棵大垂柳,他坐在垂柳树下,他坐着等了一会儿,树下堆着所有的小玩具,有一辆小汽车、一只小玩具狗,还有一个万花筒。附近停着一辆小小的大篷车,枕头人听到开门声和脚步声,接着听到一个男孩说,“妈妈,我去外面玩一会儿,”妈妈说,“好的,儿子,别忘了回来吃点心”“我不会忘的,妈妈。”枕头人听到那孩子的脚步声越来 越近,大垂柳树下站着的不是一个小男孩,是个枕头孩。枕头孩对枕头人说“你好””,枕头人 对枕头孩说“你好”,他们俩玩了一阵玩具,玩小汽车、万花筒和那只会叫的小玩具狗。玩得最多的是那只小玩具狗。
枕头人告诉枕头孩他的痛苦的工作和死去的孩子以及所有的那些事,小枕头孩一听就领会了,因为他是那么快乐的一个孩子,而且他一心一意想帮助别人,他把那罐汽油洒满了全身,他那张微笑的嘴微笑着。枕头人含着那大颗的泪珠对枕头孩说:“谢谢你。”枕头孩说:“不要紧,你告诉我妈我不能去吃晚点了。”枕头人撒谎说:“好,我会的。”枕头孩划着了火柴,枕头人坐在那儿看着他自焚,当枕头人正要隐去时,他最后一眼看到的是枕头孩那张微笑的嘴渐渐变为灰烬,只剩下虚空。这是他看到的最后一眼。而他最后听到的是他从未想到过的声音。他最后听到的是那数千个孩子的惨叫声,他们在他帮助下自杀了又活了过来,而不得不忍受他们命中注定的冷酷、黑暗的生活;由于他无法再去帮助他们避免这种苦难,他们当然只能完全独自地自我虐杀,所以他们在悲苦地号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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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丁·麦克多纳《枕头人》摘录 

从前有个小男孩,父母对他慈爱关怀。在一片美丽树林中的这所大房子里,他有自己的小房间。
一切他都应有尽有:世界上所有的玩具他都有;所有的颜料,所有的书、纸、笔。从孩提时代起父母就在他身上植下了创作的萌芽,而写作成为他的最爱:故事、童话、短篇小说,所有那些小熊、小猪、小天使等快乐而五彩缤纷的传说,有的故事有趣,有的故事精彩。他父母亲的试验成功了。他父母亲试验的第—步成功了。
噩梦的开始是他七岁生日的那个夜里。至于隔壁房间为何总是锁着,男孩从不明白也从未问过。直到隐约的电钻声、咯吱的门闩声、某种电器嘶嘶的钝声和一个孩子被蒙住嘴的惨叫声透过厚厚的砖墙传了过来。
一天夜里,“妈妈,昨天夜里哪来的那些噪声?”每一个漫长、痛苦、无眠的夜晚之后,他都会这样提问,而他母亲总是这样回答:“哦,宝贝,那只是你那美妙而又过分敏感的想象力在跟你开玩笑。”
“噢,所有跟我同年的男孩都会在夜里听到那种可怕的声音吗?”
“不,亲爱的。只有那些绝顶聪敏的孩子才会听到。”
“噢,酷。”
于是事情就这样过去了。男孩继续写着故事,他父母亲继续疼爱地鼓励着他,但那电钻声和惨叫声继续着。在噩梦中,隔壁半明半暗的房间里,在一瞬间,似乎闪现了一个八岁的男孩被绑在床上,被进着火花的电钻折磨着。于是,他的故事变得恐怖,而且越来越恐怖。在慈爱、关怀和鼓励下他的故事越来越精彩,同样,在拷打和虐待孩子的声音中他的故事也越来越恐怖。十四岁生日那天,他正等待着故事写作选拔赛的结果,隔壁上锁房间的门下塞出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整整七年,只是为了一项艺术试验,他们疼爱你而折磨我,一项获得了成功的艺术试验。你不再写小绿猪的故事了,对吗?”纸条上的签名是:“你的哥哥。”字迹用鲜血写成。他猛地破门冲了进去。灯光下,只有母亲和父亲在房间里,两人操弄着电钻和其他噪声。只有他的父母亲微笑着坐在那儿。他父亲摆弄出电钻声,他母亲发出一个孩子被蒙住的惨叫声;俩人身旁还有一小罐猪血,他父亲让他看那张血书的反面。男孩翻过纸条来看,发现他赢得了短篇小说比赛的一等奖—五十英镑。三个人大笑起来。他父母试验的第二部分完成了。
不久,他们就搬家了。虽然那噩梦般的声音结束了,他写的故事还是那么径异扭曲但十分精彩,他最终感谢他父母让他体验了这种怪异。几年后,在他第一本书出版的那天,他决定去重游他童年时代的家,这是在他搬家之后的第一次。他在他当年的房间里转悠,所有的玩具,彩色颜料还是摊了一地。接着他走进隔壁房间,生锈的电钻、门锁和电线还搁在那儿。他微笑着想起了当年荒唐念头的一切,但他的突然微笑消失了,他发现床铺显得异常笨重。他拖开床垫,发现了一具十四岁孩子的尸骨,每根骨头不是断裂便是烧焦。尸骨的一只手上攥着一篇用血写的故事。男孩读了那篇故事,那篇只能在最毛骨悚然的苦难中写成的故事,却是他读到过的最美好、最温情的故事,而更糟的是,这篇故事好过他所写或他要写的所有的故事。
于是他烧了那篇故事,把他哥哥的尸体盖好。他没对任何人提起这事,无论是他的父母还是他的出版人,他一字不提。他父母的试验的最后部分结束了。卡图兰的小说《作家和作家的哥哥》以一种时尚的悲凉结尾,但并未触及到同样悲凉但多少有着更真实的自证其罪的故事细节:即在他读了那血写的字条后,他冲进了隔壁房间,当然,他发现他哥哥还活着,但受伤的脑子已无法恢复。那天夜里,当他父母熟睡时,这刚过了十四岁生日的男孩用一个枕头压在他父亲的脸上,他父亲的四肢痉挛着,顷刻死去了。他拍了拍他母亲的肩膀。她睁开迷糊的双眼看到了张着嘴死去的丈夫。他又将枕头压到了他母亲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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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丁·麦克多纳《枕头人》摘录 

在临死前给他的七又四分之三秒的那一刻,卡图兰构思着最后一篇故事来为他的哥哥祈祷。他的构思更像是一篇故事的脚注,那脚注说:
一个名叫迈克尔•卡图兰的健康快乐的男孩,在即将要遭受他父母连续七年拷打折磨的那个夜晚,见到了一个长着一张微笑大嘴的枕头人。他同迈克尔坐在一起,聊了一会儿。枕头人告诉孩子他将面临的可怕生活以及他将死在他唯一最亲密的弟弟手中,被闷死在监牢冰冷的地面上。枕头人建议,为了避免这恐怖的一切,迈克尔最好自已结束自己的生命。
而迈克尔说:“但如果我自杀的话,我弟弟就永远听不到我被拷打的惨叫,对吗”
“是的。”枕头人说。
“如果我弟弟从未听到我被拷打而惨叫,他可能永远不会写那些他要写的小说,对吗?”
“是的。”枕头人说。
于是迈克尔想了一会儿后说:“那么,我想我们应该保持事情的原样,我被拷打而他听到了我惨叫的整个过程,因为我想我会喜欢我弟弟的小说。我想我会喜欢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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